我们跟着洪晃去嘲笑“文青”,其实我们比那些“文青”还惨
图为”潘晓来信“的作者之一
这几天,洪晃在电影《无穷动》里的一段台词火了。本意是吐槽“文青”男在感情上的磨叽。谈恋爱、搞对象前先开始谈文学、谈哲学、谈艺术、谈理想……等都谈明白了,黄花菜都凉了。
电影《无穷动》台词,调侃了当时的文艺青年
但换个角度想想,这段吐槽里的男人,在某个程度上来讲:
1、 博闻强识,也算有才。
2、 愿意付出时间,走心走肾。
3、 婉转含蓄,“要脸”,有耐心做前戏。
……
好像也没那么差嘛!
80年代的诗人翟永明 拍摄者:肖全
80年代,大家都还在做梦,谈文学、谈理想。各种理论横冲直闯,生机勃勃。所有新鲜的东西一起涌了进来。没读过萨特、尼采、福柯,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知识分子。那个年代的中文系,是大学录取时分数最高的。
“铁肩担道义、妙手著文章。”在当时对于青年来说,是一条切实可行的上升之路。
可到了90年代,就渐渐变成:
“如今我们深夜饮酒,杯子碰到一起,都是梦破碎的声音。”
想来想去,这件事值得吐槽,成为大家的笑柄,可能真是时代的评价标准变了。一个世代真的过去了。诗人成为笑话,作家变为鸡肋,文艺也不再是春药。
80年代的摇滚青年,崔健还很年轻
1992年,苏联解体余韵未消,南斯拉夫解体,捷克和斯洛伐克分裂。一位老人南巡,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讲话。人们逐渐迎来了社会和文化的全面变动。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来势汹汹,理想主义激情丧失,找不到逻辑的支撑点,渐渐溃不成军。
什么是人生的意义?人生在世的责任和义务又是什么?到底怎样才算”成功“?在了解了虚无之后,是否还存在着坚实的信仰?
这些问题,在现在的很多青年心中,也许根本不成问题,或者不屑于谈。是啊,我们这个世代又如何呢?讨论挣钱可以,但讨论一个崇高的为人类的理想却会显得可笑。“文青”在我们这个世代早已被打入了鄙视链的底端,因为穷啊。“诗人”就更是屌丝和卢瑟的代名词了,配合这个词出现的往往是一声嗤之以鼻。毕竟,谈文学不能当饭吃,谈理想也解决不了生理需求。
因此答案其实很简单:我搞清楚了这些,又如何呢?还是没钱/不快乐/无力……啊?一切都没有意义啊。
当代青年其实不容易。饭吃饱了,衣穿暖了,但是精神上的危机未曾远离。佛系、丧可以是一种处世哲学,迷恋成功学和对被时代抛下的恐惧又使得很多人打鸡血一样的振奋。活在当下,有时觉得琐屑无聊,诗与远方,又觉得太不切实际……有时候会觉得很怀念80年代,那个时候,天那么蓝,海那么深,人也那么真……虽然事实上也许并不如此。
但总感觉有粗糙的自我感动,也好过一片荒芜的麻木。有略显呆傻的理想主义,也好过异口同声的黑暗认同。有幼稚无比的意见分歧,也好过缄口不言的一片沉默。
在39年前,关于这些形而上的、看似离实际生活很远的问题,曾经引发过一场全国青年关于生活意义的大讨论。这场思想领域空前的讨论,被称为“潘晓来信”。
1980年第5期《中国青年》的封面上,纯洁的蓝天下白玉兰盎然绽放,花瓣上飞舞着一只蜜蜂。但这期里面的一封来信,犹如一阵旋风、一阵惊雷,搅动了整个时代。
80年代初,是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。偶像的黄昏,过去的价值判断不再有效,经济政治体制的大改革,让身处漩涡中的青年懵了很久很久。
但事实上,”潘晓“是一个半虚拟的人物,由两位青年黄晓菊和潘祎名字各取一字组成。信件由当时《中国青年》的编辑约稿,以黄晓菊的稿子为主,辅助潘祎的部分观点,修改后发表,集中讨论了当时青年们最深切的感受。
后续的几个月又有6万多封的青年来信,以及官方的推波助澜,造成了全社会共同讨论“何为理想”、“何为人生之意义”、“为己还是为人”等问题的高潮,成为了改革开放初思想解放大潮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。
随着舆论的升级,作者之一黄晓菊决定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,8月20日,《新闻联播》播出了”潘晓专题报道“。到了12月,因情势所限,这场讨论才慢慢平息下来。
“我们不能因为社会上存在着垃圾,就像苍蝇那样活着。”是这封信的作者后来提出的振聋发聩的口号之一。
39年后,让我们重读潘晓来信——《人生的路啊,怎么越走越窄……》。
也许你会觉得是故人相逢,感同身受;也许你会觉得是狗屁不通,无病呻吟;也许你会觉得是痴人说梦;也许你会觉得有可圈可点之处,但时代不同,心境亦不同……
我们当然可以跟着洪晃的角色一起去嘲笑文青,但她毕竟经历了80年代,那个曾经被称为思想的“黄金年代”的岁月,历史会记住一些人,一些事。我们这些人,这些事,这个世代,交给历史的答案又会是如何呢?
附:
1980年“潘晓”来信全文
我今年23岁,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,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,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。回顾我走过来的路,是一段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;一段由希望到失望、绝望的历程;一段思想长河起于无私的源头,而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。
过去,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。小学的时候,我就听人讲过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和《雷锋日记》。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,但英雄的事迹也激动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。我还曾把保尔关于人生意义的那段著名的话:“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:当回忆往事的时候,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……”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上的第一页。日记本记完了,我又把它抄在第二个本上。这段话曾给我多少鼓励呀。我想,我爸爸、妈妈、外祖父都是共产党员,我当然也相信共产主义,我将来也要入党,这是毫无疑义的。
后来我偶然看到一本过去出的小册子《为谁活着,怎样做人》。我看了又看,完全被迷住了。我开始形成了自己最初的、也是最美好的对人生的看法:人活着,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;人活着,就应该有一个崇高的信念,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。我陶醉在一种献身的激情之中,在日记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光芒四射的语言,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着英雄的样子。
可是,我也常隐隐感到一种痛苦,这就是,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实,总是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。在我进入小学不久,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开始了,而后愈演愈烈。我目睹了这样的现象:抄家、武斗、草菅人命;家里人整日不苟言笑;外祖父小心翼翼地准备检查;比我大一些的年轻人整日污言秽语,打扑克、抽烟;小姨下乡时我去送行,人们一个个掩面哭泣,捶胸顿足……我有些迷茫,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。
我问自己,是相信书本还是相信眼睛,是相信师长还是相信自己呢?我很矛盾。
但当时我还小,我还不能对这些社会现象进行分析。况且过去的教育赋予了我一种奇怪的能力,这就是学会把眼睛闭上,学会说服自己,学会牢记语录,躲进自己高尚的心灵世界里。可是,后来就不行了,生活的打击向我扑来。
那年我初中毕业,外祖父去世了。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突然变得冷酷起来,为了钱的问题吵翻了天。我在外地的母亲竟因此拒绝给我寄抚养费,使我不能继续上学而沦为社会青年。我真是当头挨了一棒,天呵,亲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,那么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将会怎样呢?
我得了一场重病。病好后,借助几个好同学的力量,给街道办事处写信,得到了同情,被分配在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里,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。那时候,我仍然存在着对真善美的向往,也许家庭的不幸只是一个特殊的情况,我现在已经踏上了生活,生活还是充满诱惑力的,她在向我招手。
但是,我又一次失望了。
80年代的张艺谋 拍摄者:肖全
我相信组织。可我给领导提了一条意见,竟成了我多年不能入团的原因……
我求助友谊。可是有一次我犯了一点过失时,我的一个好朋友,竟把我跟她说的知心话悄悄写成材料上报了领导……
我寻找爱情。我认识了一个干部子弟。他父亲受“四人帮”迫害,处境一直很惨。我把最真挚的爱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扑在他身上,用我自己受伤的心去抚摸他的创伤。有人说,女性是把全部的追求都投入爱情,只有在爱情里才能获得生命的支持力。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。尽管我在外面受到打击,但我有爱情,爱情给了我安慰和幸福。可没想到,“四人帮”粉碎之后,他翻了身,从此就不再理我……
我躺倒了,两天两夜不吃不睡。我愤怒,我烦躁,我心里堵塞得像要爆炸一样。人生呵,你真正露出了丑恶、狰狞的面目,你向我展示的奥秘难道就是这样!?
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,我观察着人们,我请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,初出茅庐的青年,兢兢业业的师傅,起早摸黑的社员……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。
如说为了革命,显得太空不着边际,况且我对那些说教再也不想听了;如说为名吧,未免离一般人太远,“流芳百世”“遗臭万年”者并不多;如说为人类吧,却又和现实联系不起来,为了几个工分打破了头,为了一点小事骂碎了街,何能侈谈为人类?如说为吃喝玩乐,可生出来光着身子,死去带着一副皮囊,不过到世上来走了一遭,也没什么意思。
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,说,活着就是为了活着,许多人不明白它,不照样活得挺好吗?可我不行,人生、意义,这些字眼,不时在我脑海翻腾,仿佛脖子上套着绞索,逼我立即选择。
我求助人类智慧的宝库——拼命看书,希望从那里得到安慰和解答。我读了黑格尔、达尔文、欧文的有关社会科学方面的著述;读了巴尔扎克、雨果、屠格涅夫、托尔斯泰、鲁迅、曹禺、巴金等人的作品。
可是,看书并没有使我从苦恼中得到解脱。大师们像刀子一样犀利的笔把人的本性一层层地揭开,让我更深刻地洞见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。我惊叹现实中的人与事竟和大师们所写的如此相像,不管我沉陷在书本里还是回到现实中来,看到的都是一个个葛郎台、涅赫留道夫式的人物。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想呀,使劲地想,苦苦地想。慢慢地,我平静了,冷漠了。
社会达尔文主义给了我深刻的启示。人毕竟都是人哪!谁也逃不脱它本身的规律。在利害攸关的时刻,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,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。人都是自私的,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。过去那些宣传,要么就是虚伪,要么就是大大夸大了事实本身。
如若不然,请问所有堂皇的圣人、博识的学者、尊贵的教师、可敬的宣传家们,要是他们敢于正视自己,我敢说又有几个能逃脱为私欲而斗争这个规律呢?!过去,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“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”,“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”。现在想起来又是多么可笑!
对人生的看透,使我成了双重性格的人。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;另一方面,我又随波逐流。黑格尔说过:“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,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。”这几乎成了我安抚自己、平复创伤的名言。我也是人。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,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,就像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。我也挣工资,我也计较奖金,我也学会了奉承,学会了说假话……做着这些时,我内心很痛苦,但一想起黑格尔的话,内心又平静了。
当然,我不甘心浑浑噩噩、吃喝玩乐了此一生。我有我的事业。我从小喜欢文学,尤其在历尽人生艰辛之后,我更想用文学的笔把这一切都写出来。可以说,我活着,我现在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它——文学。
然而,似乎没有人能理解我。我在的那个厂的工人大部分是家庭妇女,年轻姑娘除了谈论烫发就是穿戴。我和他们很难有共同语言。他们说我清高,怪癖,问我是不是想独身。我不睬,我嫌他们俗气。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,常使我有一种悲凉、孤独的感觉。当我感到孤独得可怕时,我就想马上加入到人们的谈笑中去;可一接近那些粗俗的谈笑,又觉得还不如躲进自己的孤独中。
我自己知道,我想写东西不是为了什么给人民做贡献,什么为了四化。我是为了自我,为了自我个性的需要。我不甘心社会把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,我要用我的作品来表明我的存在。我拼命地抓住这惟一的精神支柱,就像在要把我吞没的大海里死死抓住一叶小舟。
80年代的王朔 拍摄者:肖全
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:任何人,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,都是主观为自我,客观为别人。就像太阳发光,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,照耀万物,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。所以我想,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,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的了。这大概是人的规律,也是生物进化的某种规律——是任何专横的说教都不能淹没、不能哄骗的规律!
按说,一个人有了事业,就会感到充实、快乐、有力量。可我却不是这样,好像我在受苦,在挣扎,在自己折磨自己。我处处想表现出自己是强者,可自知内里是脆弱的;我工资很低,还要买大量的书和稿纸,这使我不得不几角钱几分钱地去算计……我有时会突然想到,我干嘛非要搞什么事业,苦熬自己呢?我也是一个人,我也应该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小家庭,去做一个贤惠的妻子、慈爱的母亲。再说,我真能写出什么来吗?就算是写出来了,几张纸片就能搅动生活,影响社会?我根本不相信。
有人说,时代在前进,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;也有人说,世上有一种宽广的、伟大的事业,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。人生的路呵,怎么越走越窄,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,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,就意味着彻底灭亡。真的,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,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,甚至,我想到过死……心里真是乱极了,矛盾极了。
编辑同志,我在非常苦恼的情况下给你们写了这封信。我把这些都披露出来,并不是打算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良方妙药。如果你们敢于发表它,我倒愿意让全国的青年看看。我相信青年们的心是相通的,也许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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